文/圖本報記者肖云
秦腔，起源于古代陜西的民間歌舞，因以棗木梆子為擊節(jié)樂器，又叫“梆子腔”。其“形成于秦，精進于漢，昌明于唐，完整于元，成熟于明，廣播于清，幾經(jīng)演變，蔚為大觀”，堪稱中國戲曲的鼻祖。據(jù)史料記載，秦腔的鼎盛時期在清朝乾隆年間。
幾經(jīng)歷史的浮沉與變遷，面對高科技產(chǎn)品和新興娛樂方式的沖擊，秦腔確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，面臨一個發(fā)展的瓶頸期。對于年輕一代來說，手機、電視、電腦等多樣化的娛樂方式充斥了他們的生活，而秦腔這種需要沉淀內(nèi)心去細細體味與拿捏的傳統(tǒng)戲曲文化，或多或少受到了冷遇，這種境況讓唱戲的人不禁心生悲涼，開始思索秦腔的傳承與創(chuàng)新。
好在秦腔產(chǎn)生于民間，在老百姓中有很深厚的基礎，特別是在廣袤的農(nóng)村大地。近幾年，在習近平總書記倡導文化自信的大環(huán)境下，記者欣喜地發(fā)現(xiàn)，我市很多村、鎮(zhèn)都陸續(xù)成立了秦腔自樂班，這種團體主要以中老年人為主，但不乏一些年輕人的參與。每逢農(nóng)閑時節(jié)、打工之余，秦腔愛好者們就聚集在一起，吹拉彈唱，怡然自樂，留守在家的老人、婦女成為他們忠實的聽眾。唱戲也好，聽戲也罷，大家圖的就是一個高興，用他們的話講，那叫自尋樂趣、自得其樂，對文化娛樂相對單調(diào)的農(nóng)村人來說，唱戲不僅是一項文化活動，也是一項健身活動。與此同時，農(nóng)村“紅白喜事”、趕集廟會中邀請的演奏樂隊也在不斷地發(fā)展壯大，這種活動俗稱“跑場子”，是一種流傳已久的古老職業(yè)。一些沒有機會受到專業(yè)學習，天賦很高且癡迷于戲曲的農(nóng)民，通過這種方式，得以找到一個展示自己、謀求生計的路子。
在商州區(qū)楊斜鎮(zhèn)，就有一個群眾自發(fā)成立的秦腔演唱團，成員有20余人，不分男女，不論年齡，只要愛好，皆可參與。多數(shù)時候，他們?yōu)榱松嫳疾ǎe時便聚在一起，拉著二胡唱大戲，這是他們艱辛生活之余難得的精神寄托。也正是因為他們，才讓戲曲藝術在鄉(xiāng)村扎根，讓單調(diào)的農(nóng)村生活多了陣陣笑聲。在這里，記者隨機采訪了該樂隊的3名秦腔愛好者，或許，從他們身上能反映出戲曲在農(nóng)村的發(fā)展變遷。
唱秦腔的90后姑娘
10多年前，在商州城區(qū)的街頭，經(jīng)常可以看到一位中年男子帶著一男一女兩個幼童賣藝唱戲，其中小女孩牙還沒換好，唱起戲來奶聲奶氣，煞有介事，十分惹人喜愛，很多老戲迷都嘖嘖稱贊：“哎呀，這么小就會唱戲，了不得!”他們親切地稱呼小女孩為“六小齡童”，這就是兒時的寇享榮。“我們一般都是下午4點出來，找一個人口密集的廣場或公園，唱到晚上10點多收場，再在城里找個旅館住一晚。”寇享榮說。那時，商州城的多數(shù)戲迷都認識他們，一到下午，就拿著小板凳來公園聽戲，邊叫好邊散錢，非常受追捧。他們3人的名氣也引來了媒體的關注，他們的故事先后幾次被《華商報》《西安晚報》《商洛日報》等媒體報道。轉(zhuǎn)眼之間，當年的小女孩長成了20多歲的大姑娘，也成為了兩個孩子的母親，但唱戲一直不間斷地貫穿著她的人生，成為她忙亂生活中的詩與遠方。
“聽父親說，我爺爺那輩就愛打花鼓戲，父親、大伯喜歡秦腔，我和哥哥耳濡目染，也愛上了這一行。”寇享榮回憶說，父親在年輕時騎車摔斷了鎖骨，肩膀落下了病根，不能干重體力活，為了生活，便和幾個鄉(xiāng)鄰組建了一個10人的樂隊，方圓幾十里哪里有“紅白喜事”，他們就去哪里趕場子，沒有活時，經(jīng)常聚在自家院子里排練。大概五六歲時，享榮有一天看到長輩在拉二胡，一時好奇，非要自己試一試，大家開她的玩笑說：“你一個小孩子，又不會。”倔強的她回道：“不會可以學呀。”這句童言惹得眾人哈哈大笑，卻讓父親注意到了女兒對藝術的興趣，開始有意培養(yǎng)她唱戲和樂器演奏。戲曲講究的是“四功五法”、唱念做打、手眼身法步，只有充分掌握了基本的技法，熟悉了各種音樂語匯和舞蹈語匯，而后才能進行藝術創(chuàng)造。因此，在基本功的訓練上，父親要求非常嚴格，學不會不讓吃飯不讓睡覺，有時，母親都睡了一覺醒來，還聽到女兒一邊哭一邊學習。這一段看似嚴酷的經(jīng)歷，為寇享榮深入學習戲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。
學的差不多了，父親就會帶著一雙兒女出去賣唱，其余時間，也會和樂隊跑跑場子。寇享榮還記得，第一次跟著父親跑場子是在藍田的一個廟會上，那個地方在山頂上，車只開到山腳，還要步行十來里山路才能到達，走不動時，父親便背著自己，母親也全程跟隨，專門照顧她和哥哥的生活起居。當時，她表演了一個清段《十五貫》，贏得了滿堂喝彩。8歲起，寇享榮就有工錢了，每次樂隊接活時，那邊總不忘提醒一句：“把那兩個孩子帶上，大家都愛看。”從小唱戲的經(jīng)歷也成為享榮有別于同齡人的獨特又珍貴的記憶。
2008年，寇享榮的父親打核桃時，不慎從樹上摔下來，造成半身癱瘓。為了給父親看病，家里所有的錢都花光了，連生活都無以為繼，更別說上學了，勉強念完初中，寇享榮就輟學了，懂事的她把學習的機會讓給了成績更加優(yōu)異的哥哥。“那時，父親經(jīng)常流著淚說，可惜腿摔壞了，要不然一定把我送到戲校去。”也許是為了彌補心中的遺憾，幫助女兒走上戲曲藝術的道路，癱瘓在床的父親又以享榮的名義成立了一個鄉(xiāng)村藝術團，名為“欣欣向榮”，一是取自女兒名字的諧音，二則寓意不管生活再艱難，命運再悲苦，心底的向往不能泯滅。在樂隊里，父親主要負責寫稿、編詞，女兒來分角、聯(lián)系場子。那段時間，父親經(jīng)常坐著輪椅和樂隊一起四處跑場子，這種執(zhí)著、堅韌的精神打動了享榮，她在心底暗暗發(fā)誓，不能辜負了父親的良苦用心，一定要替寇家把戲曲傳承下去，發(fā)揚光大。
寇享榮笑著說，拍婚紗照那天，樂隊打來電話說接了一個活，要馬上準備演出，她連妝都沒卸，急急忙忙扔下了老公就跑了回去。“結(jié)婚當天，就沒辦法了，因為我是新娘啊，必須在場，可惜那天推掉了3場演出。”有了孩子后，寇享榮不能像過去一樣帶領樂隊四處跑場子了，但對戲曲的熱愛依然是那么炙熱，她抓住偶爾閑下來的時間，和村里的一些老戲迷聚在一起，拉著二胡、敲著梆子唱大戲，在一顰一笑間，傳播藝術與美。
寇享榮告訴記者，等孩子大些了，她想再買些婚慶的設備，把樂隊的業(yè)務拓展到婚慶策劃、主持、演出等方面。她說，這個樂隊寄托著父親對自己的期望，也承載著鄉(xiāng)鄰們對秦腔藝術的熱愛，想要發(fā)展下去，既要細心呵護，還要在繼承中尋求創(chuàng)新。
癡迷戲曲的農(nóng)民大叔
乍一看，50歲的何書善就是一個憨厚樸實的農(nóng)民，平時，他在家租賃一些“紅白喜事”的灶具，時不時開著三輪車在市區(qū)跑跑運輸，日子倒也過得去。和老何實際接觸之后，看到他對戲曲幾十年如一日的摯愛和不為名利的付出，不禁感到咋舌，繼而開始佩服他的執(zhí)著與堅持。
何書善是星火村村民，從小就喜歡在電視、收音機里聽戲，每次市上的劇團來鎮(zhèn)上表演節(jié)目，他不管在干什么，都會扔下手中的活，興沖沖地趕去看。那會兒還沒有自行車，只能靠腳走，從家里到鎮(zhèn)上有12里的路程，常常看完戲再走回來就到半夜一兩點了，但何書善卻一直樂此不疲。后來，聽說張底村有一個人辦了個劇團，何書善想過去學唱戲，但遭到了父親的極力反對，因為在老年人的意識里，唱戲的走到哪都會讓人看不起。為這事，何書善和父親吵過、鬧過，還偷偷哭了很多次，但戲曲仿佛有一種魔力，引得何書善常常偷著去聽去學，50多里的路程，他騎著自行車往返，卻不覺得累。回來以后，他又在電視上自學，這一學，就是幾十年。
小學還沒畢業(yè)，何書善就走入了社會，為了生計，在家干過農(nóng)活，也曾四處打工。種地時，他總是不由自主就唱開了，好像這樣才更有力氣。在商州城區(qū)跑運輸時，何書善發(fā)現(xiàn)有一個民間自發(fā)組織的秦腔藝術團經(jīng)常在公園唱戲，為了不漏掉一出戲，他提出義務幫藝術團拉送音箱，這一堅持就是2年。何書善對戲曲的著迷在方圓十里出了名，但他第一次正式登臺演唱卻是在去年6月13日，那次，他在廟會聽戲時，一個演員因生病不能唱了，熟人就把他推薦給樂隊領頭，結(jié)果遭到了樂隊成員的一致反對：從來沒唱過，萬一搞砸了怎么辦，應該找一個老人(有經(jīng)驗的人)來唱。時間緊迫，一時又找不到別人，何書善就硬著頭皮上場了，他還記得那次唱的是《白逼宮》，唱完底下喝彩聲一片，大家都有些意外，紛紛感嘆道：“經(jīng)常干農(nóng)活的人，怎么能把戲唱得這么好!”
臺上一分鐘，臺下十年功，很少有人知道何書善為唱戲付出了多少心血。秦腔戲講究字正腔圓，聲音洪亮，嗓子好是基本要求，為此，何書善戒了酒，飲食也很清淡，盡量不沾辣子。每天清晨，何書善都抽出時間，去河邊練練嗓子，他還在手機里加了很多秦腔愛好者群，和志同道合的網(wǎng)友一起探討交流，他還下載了全民K歌APP，自己唱自己錄，然后再播放，看哪里需要改善。
何書善的家里很簡陋，唯獨一個上千元的專業(yè)音響看上去很顯眼，他說，自己很少看電視，但每天回來不管再累都要打開碟片唱一唱秦腔。他家的床頭、墻上到處貼著打印出來的戲詞，“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就背詞，眼睛一睜開又開始記。”這樣的努力，最終讓何書善成為村里樂隊的臺柱子。
星火村的舞蹈老師
又黑又順的頭發(fā)，舉手投足間散發(fā)的優(yōu)雅，怎么看，郭惠芳都像一個劇團的演員，而不是一個普通的農(nóng)婦。的確，郭惠芳曾經(jīng)與劇團有兩次擦肩而過的緣分。
小時候，郭惠芳就展現(xiàn)出了一定的藝術天分，她愛唱愛跳，愛笑愛鬧，經(jīng)常學電影里的插曲唱給同學聽，每年學校舉辦的“六一”、元旦文藝演出活動都少不了她的身影。上五年級的一天，市上的劇團來村里唱戲，郭惠芳在臺下聽得入迷了，這是她第一次接觸秦腔，過后，她記住了兩個唱段，時不時在嘴上哼唱幾句。1978年，郭惠芳還在上初中，恰逢西安的一個劇團來學校招演員，她就毫不猶豫地報名了，在表演時，她因為有一點緊張，在高八度的音上差了一點點，很遺憾地落選了。18歲那年，大荊鎮(zhèn)有個劇團去郭惠芳的老家北寬坪鎮(zhèn)招演員，讓每個人唱一段秦腔，這次，郭惠芳幸運入選，成了30個被招收的學生之一。進入劇團后，就是日復一日嚴苛的訓練，每天凌晨4點，郭惠芳都要強迫自己睜開惺忪的雙眼，和同伴一起起來練嗓子，這一練就要2個小時;接下來，還要練功，學習倒立、空翻、劈叉等舞蹈基本功，其他時間就是在劇團主辦的各種活動里跑龍?zhí)住＿@樣的生活是異常艱苦的，但因為喜歡，郭惠芳并不覺得有多苦。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，半年后，父母來學校看到這樣的情景，不忍心女兒受苦，硬是把她拽回了家。因為年齡小，郭惠芳不懂得反抗，這也成為她心中擱置至今的一個遺憾。
“如果當時繼續(xù)留在劇團學習，說不定我現(xiàn)在就在劇團上班，有一份人人羨慕的工作，有時，命運真的說不清。”這樣的念頭只是偶爾在郭惠芳的腦中浮現(xiàn)，轉(zhuǎn)瞬即逝。郭惠芳天性樂觀，隨遇而安，不論命運怎么安排，她總能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。回到家里，郭惠芳經(jīng)常跟著電視學唱戲，干農(nóng)活之余，村民們都喜歡聽她唱上一段。后來，郭惠芳嫁到了楊斜鎮(zhèn)的星火村，在孩子還小的時候，她安心地侍奉公婆，料理家務，但對藝術的熱愛一直深藏心底，從來沒有放棄。孩子長大了些，郭惠芳就跟隨村里的樂隊跑場子，也是在這時，她學會了打镲、擊鼓。如今，郭惠芳的兒女都成家了，平時，家里只有她一個人，沒有了生活負擔，她又重新拾起了對藝術的愛好，隔三岔五和演唱團的人一起表演節(jié)目，還跟隨潮流學起了廣場舞，不僅自己跳，還帶動全村人一起跳，村民們尊稱她為“老師”。
“有一次，我在城里看到了學跳舞的可移動播放器，就花600元錢買了一個，跳跳舞，人心情暢快了，生活也充實了，村里人都很支持我呢。”郭惠芳笑著，聲音像是一串銀玲，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