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對于贍養(yǎng)關系，我國法律在刑法上規(guī)定的罪名有遺棄罪。然而往往偏重于經濟上的不贍養(yǎng)，在贍養(yǎng)的義務以及生活的照料和精神的撫慰則缺乏法律依據，這是一個遺憾。”
老母餓死家中，凸顯家庭養(yǎng)老之弊
□本報記者 袁 婷
緣起：老母親餓死多天后被發(fā)現
2010年4月27日，北京市通州區(qū)法院宣判，程家三兄弟犯遺棄罪，分別判處二兒子程一田有期徒刑三年，大兒子程一民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，三兒子程一平有期徒刑二年。據悉，一年前北京市通州區(qū)張家灣鎮(zhèn)張辛莊村一位80多歲的老母親，被發(fā)現餓死在自己家中，于是她的三個兒子因涉嫌遺棄罪被檢察機關起訴。
“現在生活條件好了，極少見到本市常住居民被餓死的案例，尤其是母親被兒子活活餓死。我當時看到卷宗，頭皮都發(fā)緊。這個案子的社會影響比較惡劣。”辦理本案的通州區(qū)檢察院一位檢察官對《民主與法制時報》記者說。
據了解，2009年4月9日，通州區(qū)張家灣鎮(zhèn)張辛莊村村民柴老太太的尸體被她的小孫子發(fā)現。當時孫子去她住的院子探望她，發(fā)現她僵硬地躺在地上，面部紫黑，整個人瘦得走了形，已經沒了呼吸。小孫子嚇得趕緊報警。幾個小時后，警方經過現場勘查和初步尸檢，確定老人的死亡時間在10天至15天前。通過血樣進行檢查，確定老人沒有食物中毒，死因很可能是缺乏食物引起的器官衰竭，也就是俗稱的“餓死”。
警方在勘查時發(fā)現，柴老太太的雙肘和膝蓋都有磨破的傷口，這說明她在死亡前曾經試圖爬到屋門口求救。這也說明，她在死亡前很長一段時間就已經被遺棄在屋子里無人過問。
4月9日晚上，張辛莊村的村民站在柴老太太家的院門外，探頭張望，他們交流著打聽到的最新消息，“老太太是被兒子餓死的！”這在仍然篤信“養(yǎng)兒防老”的京郊鄉(xiāng)村，無異于是一枚炸雷，頓時傳開了。
村民在柴老太太的院門外議論紛紛，柴老太太的4個兒子站在院內，面對警察的追問互相指責。村民的議論和警方針對“遺棄罪”的調查給柴老太太的大兒子和三兒子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。
兩人提出要對柴老太太的尸體做詳細尸檢，他們認為老太太死得蹊蹺，懷疑是另外兩個兄弟故意所為，他們也想借此擺脫遺棄的干系。2009年5月14日，在程家大兒子程一民和三兒子程一平的要求下，柴老太太被再次尸檢。
這次尸檢中發(fā)生的一幕被媒體反復提及，見過無數慘烈景象的法醫(yī)解剖后，情緒激動地質問站在門外的程家兄弟：“你們是老太太的兒子？你媽那胃像紙一樣薄啊，你們怎么會把你媽餓成這樣！這不是一天兩天啊，長期處于饑餓狀態(tài)，胃才可能磨成這樣！”據當時在場的工作人員說，法醫(yī)甚至控制不住情緒地指著程家兄弟的鼻子怒罵：“你們這兒子是怎么當的？”
最終呈報給通州區(qū)檢察院的尸檢報告是這樣記錄的：死者尸長140厘米，全身重度骨質疏松，體態(tài)極度消瘦呈惡性病質狀態(tài)，雙眼風干凹陷，口唇風干，雙側肘后和雙膝部可見散在陳舊性片狀表皮剝脫。胃內少許褐色黏液，胃黏膜菲薄，并可見散在出血點；各臟器均腐敗自溶，分析死者死因不排除重度營養(yǎng)不良致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。
判刑：三個兒子犯遺棄罪獲刑2-3年
柴老太太剛被發(fā)現餓死家中的幾天時間里，通州區(qū)張家灣鎮(zhèn)張辛莊村村民無不在議論此事。村主任李海強說，柴老太太生前育有5個兒子，最小的兒子先于她去世，其他4個兒子對贍養(yǎng)老太太立有口頭協議。按照協議約定，柴老太太去世前應由二兒子照料。
因此，2009年8月5日，通州警方將二兒子程一田移送至通州檢察院審查起訴。在案子進入公訴程序后，通州區(qū)檢察院在今年1月又對柴老太太的大兒子、三兒子提起公訴。
負責本案的檢察官向本報記者介紹，在老人死亡之前一年的贍養(yǎng)過程中，程家4個兄弟不僅作出了口頭約定，并已履行了口頭約定，所以檢察院視為4人均已認可約定。具體約定是：每家贍養(yǎng)老太太一個季度，每季度輪換。柴老太太去世前3個月，本應是程家老大負責贍養(yǎng)母親，但大兒子與二兒子商量，由程家老二替他值第一季度的班。
問題出在接下來3個月的值班上，老二程一田心理不平衡。按照約定柴老太太該輪養(yǎng)到老二程一田家，但程一田已經贍養(yǎng)了3個月，他認為接下來理應由老大或者老三來贍養(yǎng)母親，但老大、老三卻都沒有主動表示將接班贍養(yǎng)。程一田因此一氣之下丟下母親，獨自離開。
檢察官由此認為，第二季度應由二兒子進行贍養(yǎng)，但其并沒有同其余3人商討如何輪換值班制度，便私自離開，所以其在該案中負主要責任，獲刑最重。而原本應在第一季度贍養(yǎng)老人的大兒子，雖然約定由二弟替他贍養(yǎng)2009年第一季度的值班，但也應對老人的贍養(yǎng)問題進行過問，故其也犯有遺棄罪。此外，在二兒子值班后，應由三兒子接班，但其并未過問此事，也應承擔責任。
2010年2月23日，通州區(qū)法院開庭審理了此案。據出庭的檢察官說，參加庭審的程家三兄弟中，大兒子程一民和三兒子程一平衣服上挽著黑紗。庭審中，三兄弟都表示自己對母親的死不應當承擔任何責任，也不構成犯罪。在法庭辯論時，三兄弟甚至在法庭上仍就贍養(yǎng)時間、母親的養(yǎng)老金及房產問題等“舊恨”激烈地爭吵。
今年4月27日，北京市通州區(qū)法院對本案進行了宣判，法院認可了檢察院對于三人犯遺棄罪的公訴意見，分別判處二兒子程一田有期徒刑三年，大兒子程一民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，三兒子程一平有期徒刑二年。
接到判決后，三人都表示不服，2010年5月10日，在通州區(qū)法院以遺棄罪對程家三兄弟宣判后的第10日，三兄弟都因不服提起上訴。
調查：爭奪房產致親人間結怨
什么樣的仇恨與不滿，足以讓4個親生兒子將母親活活餓死？達10天之久都沒人理睬？本報記者調查發(fā)現，柴老太太的4個兒子早在2007年就因房產和贍養(yǎng)問題產生了深刻矛盾。3個兒子遺棄母親，歸根結底在于他們對利益分割的不滿。
通州區(qū)張家灣鎮(zhèn)張辛莊村位于北京東部，依畔北運河，距離北京市區(qū)并不算遠，這里與通州新開發(fā)區(qū)僅隔一條馬路。獨特的地理位置在短短幾年之內大幅提升了土地的價值，也改變了村民對房產的態(tài)度。
近兩年，總投資約6.6億元的通州新城濱河森林公園項目選址途經此地，而通州新城建設速度也在加快，這樣一來，因務工而租住在村里的外來人口越來越多，村里出租房的房價迅速上漲。據村主任李海強介紹，村里有1300余戶常住人口，絕大部分人不靠種植為生，收廠房和住戶的房租成為村民的主要經濟來源。
柴老太太生前一共有5間房，房子曾經在1982年分配過一次。當時程家最小的兒子還健在，因老五對柴老太太最為孝順，柴老太太愿意讓老五贍養(yǎng)，因此5個兒子簽訂了分房協議，約定5間房屋每人一間，總共作價500元，房屋錢款由老五交付各兄弟后歸老五所有。
程家五兒子程一禾在世時，對母親柴老太太很孝順，他特意在老宅前加蓋一排房，并重修圍墻，負責照顧母親的起居。四兒子程一石對辦案檢察官說：“五弟是一個特別實在的人，他對我母親真是無微不至，每天起碼要去看兩三趟。如果老五活著，母親不會發(fā)生這樣的事。”因為程一禾的孝順，五個兄弟當時在贍養(yǎng)母親的問題上沒有發(fā)生沖突。
但是在2007年程一禾因酒精中毒去世，柴老太太無法獨自居住，只得協議由4個兒子輪養(yǎng)。2007年之后，通州區(qū)的房價出現了大幅上漲，程一禾留下的老宅越發(fā)值錢，程家4個兒子開始對老宅的分配各有想法。“老五死后，老二和老四就一直惦記著要重新分家產，但我和老三不同意。”老大程一民說，在相互爭執(zhí)時，老二和老四曾經一拳打在他的眼眶上，他倒地后鮮血直流，被趕到的警察送到醫(yī)院。因為程家兄弟的矛盾，村治保主任也曾調解過多次，但是問題始終沒有解決。
矛盾因為柴老太太摔斷腿住院而激化。2007年年底，柴老太太摔斷腿住進了醫(yī)院，據報道，幾個兒子因為哪家醫(yī)院能報銷、報銷多少的問題爭執(zhí)不斷，柴老太太住院也從海淀轉到通州，十天之內被轉移三次。因為醫(yī)藥費分擔問題，老三程一平將老二程一田和老四程一石告上法庭，雖然最終勝訴，但兄弟之間的怨恨從此進一步深化。
專家：家庭養(yǎng)老制度須改變
柴老太太出院后，腿落下殘疾，加之她老年白內障發(fā)作，眼睛看不清東西，生活不能自理。程家4兄弟最后決定，老人由4家輪養(yǎng)，每家照顧3個月，老人的證件和村里發(fā)給老人的過節(jié)費都由值班人掌管；老人出現任何問題，誰當班誰負責；贍養(yǎng)期間，不得有人生事。
2008年12月14日，四兒子完成了2008年最后一個季度的贍養(yǎng)工作，按約定，應該由大兒子程一民來接班照顧老母親。此時，通州區(qū)房價已經漲到歷史最高水平，老大程一民和老二程一田想借輪換之機把分房的問題確定下來。但柴老太太不同意分，稱房子是自己的。程一民對此不滿，轉身離開。
程一田則要求老大接班贍養(yǎng)，兄弟倆為此動起手來，后來，經過張辛莊村村委會調解，老二程一田同意先替老大值班。但在2009年3月，老二要求進行下一步交接時，幾個兄弟又發(fā)生矛盾，誰也不主動過問母親的起居，最終柴老太太因為無人照應，悲慘地餓死在自己的家中。
“柴老太太因兒子遺棄而被餓死的案例是一個很極端的案例，但在中國中小城鎮(zhèn)和農村，家庭養(yǎng)老仍然是最主要的贍養(yǎng)老人方式，這就決定了老人晚年生活質量直接取決于兒女的孝順程度。”中國社科院社會學所婚姻與家庭研究室王震宇研究員對《民主與法制時報》記者說。
“對于柴老太太來說，她自身沒有退休收入而完全依賴于幾個兒子的贍養(yǎng)，這是她悲劇的一個原因。但沒有錢不是全部原因，現在我們社會保障體系也給沒有退休收入的老人提供扶養(yǎng)金幫助。柴老太太的悲劇在于沒有強制力保障贍養(yǎng)義務人履行照料義務。”
據張辛莊村村主任李海強說，按照政策，村委會平均每月給老人600余元，由村委會直接打到老人銀行的存折里。村里的老年人一般還會有結余，因此錢是夠柴老太太花的。但是，村委會卻無力干涉程家4個兒子如何贍養(yǎng)老人。
村主任李海強說，家庭內部問題村委會沒有權利干涉，村委會能做的工作就是對程家兄弟的關系進行調解。雖然村委會和公安機關都介入過調解，甚至在柴老太太去世前一個月，村委會還曾調解程家兄弟拒絕輪養(yǎng)一事，但顯然，調解工作的效果很無力。
王震宇研究員分析：“除非老人親自去法院起訴，否則很難追究不盡贍養(yǎng)義務的子女刑事責任，這類犯罪屬于‘不告不理’。實踐中贍養(yǎng)的爭執(zhí)更多以民事訴訟體現出來。我國法律對于贍養(yǎng)關系在刑法上規(guī)定了遺棄罪，犯罪的認定往往偏重于經濟上不贍養(yǎng)，但贍養(yǎng)義務在生活上照料和精神上撫慰則缺乏法律依據，這是一個遺憾。”。 了解本案案情的一位檢察官則認為，如果遺棄罪沒有經當事人自訴，法院不介入審理的情況下，國家公權力和社會保障系統、民間扶養(yǎng)力量都不能通過強制力來約束義務人的贍養(yǎng)行為，就像本案中村委會無力強制程家4兄弟承擔贍養(yǎng)義務。這雖然于法理上保障了私權利不受公權力干涉，但也暴露出贍養(yǎng)制度最無力而最需要改善的一面。